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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舊教徒雷可夫一家人的故事堪謂二十世紀撼人視聽的事件之一,三十三年來他們完全與世隔絕,離群索居,生活在人跡罕至、廣袤深邃的西伯利亞原始森林〈泰加(taiga)〉之中。

故事發生在八十年前。笨重的獨木舟溯著荒山野河蹣跚而上。舊教徒雷可夫一家「遁入」渺無人煙的蠻荒山林,遠離「罪惡的世界」。他們的祖先也曾如此自處,當喧囂的人煙逐漸接近泰加林(taiga)修道院時,他們便放棄長居久住之地,另覓他鄉。

舟裏載著隱居生活不可或缺的什物──工具、衣物、器皿、種子、聖書、折疊式聖像。雷可夫一家三口:母親阿古琳娜卡爾波芙娜、父親卡爾普奧西帕維奇和幼子,為生存選擇一處最適合居住的地方。他們在山坡上斫木建屋,伐林闢地,整治菜園。在此新居雷可夫氏再添三子──一男二女。 

1940年地形測繪隊偶然發現舊教徒的茅舍,外來者驚訝原始的生活方式,在測繪圖上標出茅舍位置之後離去。1945年測繪隊再度造訪此地。這些外來的人們的到來為舊教徒招來許多嚴肅的問題,雷可夫氏害怕外人破壞清修生活,當來自塵俗的外來者消失在山口時,他不敢懈怠,即刻著手搬遷。新居的優越條件事先已作考量,這次是擇河而居。倉促築成茅舍,整治菜園,從此過著遠離人世的隱密生活。 

1978地理學家從一架勘查地形、擇地造村的飛機上俯瞰,驚見馬鈴薯犁溝和縷縷青煙,飛行員在地圖上做了標記,寫著:「有人居住」。將近三十三年完全與世隔離的舊教徒一家的隱匿地就此公諸於世。

河畔生活
想寥寥數語說盡魯賓遜式的生活可謂難事──因為其間趣事無窮。雷可夫氏用原始的方法取火,火石、燧石和以多孔菌製成的火絨,用松明照明,可謂最古老的「燈」──將白樺樹枝固定在燭台上,其下為防火災置有樺樹皮製成盛有水的容器。後以地理學家所贈之蠟燭代替松明,正如用電燈代替蠟燭般。

食物──菜園和泰加林供養雷可夫一家。馬鈴薯是菜園的主要作物,同時也栽植蕪菁,播種黑麥、豌豆、大麻,收成的精華部分細心地分開,作為種子之用。不知真正的麵包為何物,黑麥粒在杵裏搗碎,用來煮粥,他們的麵包是用馬鈴薯製成。當地理學家帶回莫斯科一塊雷可夫氏「烤麵包」,無人識得這就是所謂的麵包。

就重要性而言,雷可夫氏的第二片「菜園」是泰加林(taiga)。從原始森林裏採回蘑菇、野漿果和藥草,但重要的是,泰加林供給核桃。阿巴坎河上游生長上等西伯利亞雪松林,雪松核桃營養豐富,但產期三年一休是美中不足。秋收之際,一家人的全部精力都投注在採集核桃。雷可夫氏四少攀樹爬林,敲下抖落一地球果。諸糧之珍的核桃儲存在以木墩支成的高架上以防鼠熊偷吃。

葷菜經常欠缺,狩獵雷可夫氏無能為力──獵槍已老不中用,更重要的是沒有彈藥──既無霰彈,又缺火藥。然而野味──馬鹿、香獐、駝鹿,無論如何還是偶而有之,但是得來辛苦:在泰加林裏布置陷阱,再引獸入甕。相較之下,河川對待雷可夫氏可慷慨多了。夏天用自製魚鉤釣起個小的茴魚,秋季攔河截水,在河道上佈署古老的漁具──藤蔓編成的漁簍,網住魚群。

傷腦筋的是無鹽佐食。對於地理學家的問題:「與世隔絕的生活中何事最為難熬」,老者不暇思索即道:「食無鹽」。「多年來首次嘗到鹽滋味還是與地理學家相逢的時候,從此以後,吃飯已經不能無鹽,沒鹽簡直難以下咽!」

值得注意的是,清修隱居之地不是熱帶雨林,而腳纏布條在西伯利亞則難以存活。鞋具〈類似笨重的膠皮套鞋〉起初是用樺樹皮縫製而成,後來長子學會用落入陷阱的馬鹿和駝鹿之皮鞣製足具,從此全家腳登既軟且暖的皮靴。製裝〈外衣〉用麻袋布,這種取自大麻的布料,是抽剝大麻纖維,然後在鞣革機、紡車和織布機上加工 製成,工程既費時又耗力,卻所得不多,因此衣服破爛不堪,補丁處處。可以理解的是,懷著何等感激之情,雷可夫一家,繼贈鹽之後,欣然接受地理學家的帳篷充當布料。「謝天謝地,再也穿不爛,磨不破了。」扯平布料,大家哄堂大笑。

必須一提的還有關於鐵器。在此鐵的價值勝過黃金,針如同十分重要的戰略性工具為人珍視,刀背如刀鋒般磨得銳不可當,每塊碎鐵片都再經鍛煉、壓平化為有用之物。菜園用的鋤最後幾年是木製的,僅鋤頭部分貼有鐵片。身處一鐵難求之域,因此當雷可夫氏在地理學家營地裏目睹琳瑯滿目的各色鐵器時,滿心的訝異之情,也就不言可喻了。

分裂教派的殘跡
三世紀前一場名為「分裂教派」的風暴使雷可夫家族的悲慘命運連根帶葉地捲入民族的悲劇之中。提及分裂教派一詞許多人立刻聯想到藏在特里季可夫畫廊的一幅畫──「貴族瑪洛佐娃」,在此名畫中畫家蘇里可夫集力描繪十七世紀中葉沸騰羅斯的宗教狂暴激情。 為鞏固東正教信仰和政府威嚴,沙皇阿列克謝伊米哈伊洛維奇〈未來的沙皇彼得大帝之父〉和大牧首尼孔思謀並實行宗教改革〈1653年〉,主旨在修訂聖籍。

源自多神教羅斯受洗之日、基輔親王當政之時〈988年〉譯自希臘文的聖書,從多相抄錄,搖身一變淪為一種訛傳偽言罪名是譯者誤解、手稿抄錄者敷衍塞責、釋字原委不明。藉口各類不正確、不合理之經籍經過六世紀的積累為數可觀,因此決定正本清源,全部修正,於是展開一連串修訂聖籍行動。對嫻熟舊籍的信徒而言,修書之舉,無疑是毀滅至真的信仰。於是反改革之士在各階層信徒中興起──上自教會司職、大臣、親王,下至教士、射擊兵、農民、瘋修士,齊聲喊出「宗教改革扼殺古老信仰」!瑪洛佐 娃領軍莫斯科舊信仰捍衛者。據載,忍耐多時的沙皇終於開口說道:「我們之中必須有人退讓」,在政府和宗教的雙重壓力下,退讓的當然是舊教徒

有一次,某人帶給雷可夫氏蘇里可夫的複製畫,當然關於此畫的存在他們毫不知情,但畫的含意,畫中所有人物,他們都理解並珍惜。「推向苦難!」──卡爾普奧西帕維奇感慨說道,小心翼翼地將畫收起,顯然心中激盪著至親之情。 分裂運動無人能敵,甚至在沙皇阿列克謝伊米哈伊洛維奇逝世〈1676年〉之後仍然熾熱。更甚者,彼得挾其特有之獨斷專橫的舊教新法臨朝,以預言中的反基督者的身分降臨。於是舊教徒為逃離反基督者的迫害,遁跡遠方,沒入深林,在人世間消失。 遼闊無際的俄羅斯大地!許多人尋得僻遠角落,得以避開沙皇耳目,逃離其魔掌。

當時荒無人煙之地有窩瓦河之外、北方、頓河沿岸、西伯利亞,正是在這些地方分裂教徒〈舊教徒、古老信徒派教徒、「基爾扎克派」教徒〉得以落戶定居,並自稱為「誠摯的基督教徒」。舊教之河,不具宗教儀式,支流遍布。來自舊教諸派的一支分流名為「逃離」,想自沙皇的反基督者、徭役和當權的天羅地網中掙脫得救,唯一之途是,「遠走高飛、銷聲匿跡」。這股逆流之一的古老信徒派教徒不僅摒棄彼得時代的髮式,禁絕煙酒,甚至連「世間事」都不聞不問:政府律令、兵役、身份、幣制、各種政權、贊美歌 以及所有不畏神明者所捏造虛構的一切。「與世人交往即和上帝為敵,必須遠走高飛、銷聲匿跡」!

如今我們清晰地循著三百年的歷史之路來到阿巴坎河的源頭,位於泰加深林的茅舍。在為分裂教派作結論的談話中,當話題轉到沙皇阿列克謝伊米哈伊洛維奇、其子彼得和大牧首尼孔時,卡爾普奧西帕維奇尤其激動,對雷可夫老先生而言,這些人都是他的敵人,他談及上述諸人的口氣,像是說著不遠之事。在一塊木板上,雷可夫的長子把反基督者的沙皇彼得和某個米努辛斯克的商賈並列,後者在二十世紀初拒給舊教兄弟二十五俄擔的食鹽。

塵緣
時常有人問及:「與來自塵世的人們接觸,對雷可夫氏而言是樂抑或是悲?」是樂,我想,而且是非常快樂。他們即刻感受到人們無私的助人熱情,對他們命運的感同身受,瞭解沒有人會侵犯他們「堅真無比的基督教信念」,至於日常事務則可向他人請教並得到協助。也許,新生活的重點不是物質的富裕,而是她的精神層面──有緣與志同道合之士相遇相識。

是求知慾把雷可夫氏引向地理學家,這是所有生靈,特別是人類的通性。雷可夫氏心懷喜悅地在自己的茅舍接待賓客,也經常親自拜訪地理學家。談天、探詢和解惑對他們而言已是必不可缺。遠離彼得時代的泰加林生活,何事最讓他們驚異?某些人猜道:直昇機、電視。是的,當然是。 但這些今日我們生活的象徵雷可夫氏不驚不異,處之泰然,而平凡無奇的透明塑膠袋,老者看得出奇:「這是甚麼東西──玻璃,啊,可揉成一團」!

雷可夫氏絲毫無懼地登上直昇機,但拒不駕機「兜風」〈如今阿加菲亞已不怕飛行〉。他們毫無疑問地認為電視是罪惡之物,但卻禁不住要瞄銀幕一眼。阿加菲亞每五分鐘跑出去祈禱求恕此一罪愆,卡爾普奧西帕維奇平靜坐著隨時祈禱求赦。雷可夫氏對曾是遙遠陌生的生活無比好奇,阿加菲亞一見馬匹,欣喜大叫: 「叔叔,是馬!」〈從父親的敘述中她知道馬為何物〉。當卡爾普奧西帕維奇瞧見銀幕裏幾個盛裝的老太婆齊聲合唱,說道:「老傻瓜,要祈禱,而她們在還唱歌」。

與外人相處成為獨居生活樂趣的一部分。有時河水氾濫阻斷造訪地理學家之行,為此雷可夫氏著手建造一艘大型獨木舟用來渡河。工程因德米特里、沙溫和娜 塔里亞先後死去中斷。家中僅存二人──父親和ㄠ女。三人迷般地驟然去世,讓存者深思:是人類帶來的某種疾病的犧牲品?但經地理學家的一番細心開解,老者和阿加菲亞接受另一結論:另有原因。

與人相逢對雷可夫氏是一大震撼,媒體和各種印象如巨浪蜂擁而來,產生許多苦惱的問題和對過往生活的沉思,持續的壓力減弱曾有的對病痛的抵抗力。雷可夫一家人死於各種病症──德米特里死於肺炎,沙溫在造船時舉重過度,加劇腸胃宿疾,因流血過多而死,而娜塔里亞目睹兄弟之死,說道:「我將因哀慟而死」。 在冰山的小溪裏洗滌沙溫的床被,娜塔里亞染上感冒,抵抗力全無,臨終對著阿加菲亞說:「可憐你了,孤伶伶一個人,完全一個人。」

最後的雷可娃
在父親死後,阿加菲亞完全孤單一人。她去遠處投親,這些親人是雷可夫氏的泰加隱地公諸於世之後尋得的。但是在親人家中作客數日之後,阿加菲亞斷然回絕留在小山村和同一信仰的親人生活在一起。如今的她生活在1945年生她的舊地,孤伶伶的她只有山羊、貓、狗和雞群相伴。

和往日一樣,菜園和泰加林供養著她,但現在有許多物資是來自「塵世」,沒有它的幫助,阿加菲亞無以為生。麵包是用小麥粉製成的,屋中有蠟燭照明,口袋中常有手電筒〈電池耗盡,不起作 用〉,儲藏室內的各類服裝、鞋具、器皿和工具,夠三、四輩子過活。茅舍牆上掛有氣壓計和嘀答不絕的贈品時鐘,但時間的計算阿加菲亞是以自「創世紀」以來的古老方法為之,且和我們的曆制完全吻合。

阿加菲亞的日子忙於禱告和勞作。埋怨身體不佳,最想向人訴說關於自己的病痛。曾經為雷可夫氏堅拒的「藥粒」,如今對阿加菲亞是希鬆平常之物。最後一次和地理學家會面時,她得到裝有包裝繽紛的各種藥劑的大袋子,並且對地理學家傳授知識:甚麼藥治甚麼病。

再訪阿加菲亞如今已是十分困難。遙遠的泰加林僻壤只有趁著罕有的搭便車──直昇機的機會才能勉強抵達。每次相逢時,地理學家都自認責無旁貸地勸她:「阿加菲亞,也許回到人間?──「不,不要,生於斯地,死於斯地。」對死後生命的堅毅信念,使此人無懼於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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